两人到了汉口，李骏径直乘轮渡过江至武昌。外公则去了汉正街汤玉成那里。心中甚是挂念孝感，不知母亲伤心成什么样了？亦不知玉兰近况如何？至于那个不要脸的女衙内——麻姑，也不知春节期间又玩了什么花招？
汤玉成一见老友，喜得抱起来转了一圈。嬉闹后，他忽然直直地看着芝兰，说：你长胖了！看来你的流亡生活过得蛮不错嘛！快说说，躲到哪里去了？
外公笑问：我长胖了吗？真有此事？
别跟我打马虎眼，快说，他们带你到哪里过年了？玉成催问。
外公收了笑容，说：六兄，非我不愿如实告之，而是担心给你增加心理负担。待到不需为我保密时，我自会向你坦陈一切。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。
玉成思忖，对呀，倘若我知道了，还不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为他保密？真是个不小的心理负担。便笑道：你的心还是那么细，处处总为别人着想，难怪九丫头天天念叨你。
外公早想问外婆的情况，因怕玉成笑话才忍住没问。现在是他先提起九丫头，外公忙接下话题：玉兰可好？春节如何过的？她有甚变化？可有她的来信……
玉成哈哈大笑：我就知道你有一大堆问题。也不用我回答，你自己看信去。
一边说，一边示意跟班杨苕货去拿信件。苕货忙打开保险箱，拿出厚厚一摞信。外公见那么多信，惊喜得两眼放光，一脸醉意，愣愣地呵呵傻笑。
如此这般一个情痴，玉成觉得着实可喜可贺，亦极可爱，因笑道：你别只想着索取，可有回赠？
一语点醒痴呆人，便连忙将自己在乡下写的厚厚一本日记捧给玉成：六兄，拜托你交给玉兰。这些胡言乱语，皆是我闲时所思、所想、所梦、所求。吾魂牵梦萦，心肺倾诉，俱集于此。愿玉兰阅览，仿若依吾身旁，倾听心曲。
六公子打趣道：我只负责将这个本子交给九丫头，至于你那些酸话，等日后你亲口跟她说去，我可不会鹦鹉学舌。
情痴羞赧。汤玉成忙换话题道：哦，还有一件，说说你的打算吧。现在年也过了，月也过了，新年新气象，你也一定有新的规划吧。年前你提到的那个农讲所究竟怎么样了？依我看，你还是在武昌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更实惠些。
外公一听，忽然严肃起来，说：六兄，我对仕途毫无兴趣，只希望将来能跟玉兰一块办学堂。年前跟你说过的农讲所，近日便要开学了。是国民政府创办的，我想去感受一下，或许对我日后的事业有所帮助。据朋友讲，学校管理极严格，封闭式教学，一旦开学，便不能出来。故今日特来向你告别。
玉成吃惊问：你当真定下来了？是不是太仓促了点？
外公坚定道：其实，在年前，我心里便定了。
玉成无奈，叹道：你读了那么多书，却还要去读书，你一肚子的学问不用到仕途经济上去，实在太可惜了！真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呀！
我倒觉得并不浪费，此书非彼书嘛。
玉成诧异：此话怎讲？
以前我读的书，多半是死书，与社会脱节，无甚大用。如今我只想学以致用，故要读些实用之书。不单要用我所学去改变社会，而首先必须能够改变我自己的命运。
玉成听了，又是一惊：芝兰，你好像变了。
外公忽然有些激动，愤愤不平道：我读了十几年教条，到头来却一无用处！堂堂七尺男儿，非但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，反落个鸠占鹊巢、自己流离失所、漂泊江湖的结果！六兄，如果我还不变的话，是不是死路一条？
突如其来的质问，玉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，又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。
不待玉成说什么，外公又放连珠炮：六兄，你说将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是谁？是麻姑么？非也！是肖县长和我家老爷！是他们两个老朽将我逼得走投无路。你想想，麻姑一个小小女子，有何能耐如此横行霸道、戕害无辜？她依仗的无非是“政权”和“族权”！她爹是一县之长，掌握着全孝感县老百姓的生杀予夺大权，这便是“政权”杀人的合法性；我爹则是一家之长，掌握着董家所有人的生杀予夺权力，这又是“族权”杀人的合法性。如今这两把无形之刀，时时刻刻都架在广大民众的脖子上，稍有不服不从的，他们的屠刀就咔嚓地砍下来。“政权”和“族权”的基础便是封建专制制度。所以，若不彻底砸碎封建枷锁，建立真正的民主新秩序，则我泱泱中华，便永无宁日矣！我和玉兰的悲剧，只会世世代代重演！
玉成见他愤愤然地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，越发意外。心想：他出去过个春节，咋就变得有点陌生了呢？可仔细想想他所说的，又不无道理。玉成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隔膜，一时真不知该说点什么。
屋里空气变得凝重起来，两人相对无语，又过了片刻，玉成才打破沉默：如今北伐军势如破竹，在北方节节胜利，看来国民政府志在完成国家统一大业。你愿意进他们办的学堂去学习，也算是为国家统一尽一份力量，我赞成你的决定。只是九妹如何是好？她也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，若家父强行将她许配他人，我只担心她会采取过激行为……
外公忙打断道：六兄，你尽管放心！至于玉兰，我早有安排。刚刚说到封建枷锁，在乡下尤其根深蒂固。若要彻底消灭它们，非得来一次农村变革不可。据说北伐军的胜利，带动了湘鄂赣农民运动的迅速发展，眼下国民政府急需大量从事农民工作的人才。国民政府在武昌开办农讲所，即是培养农民运动专业人才。我在那里学习半年后，将派往农村去工作。我在下乡前，必先来找你，那时我们悄悄回去将玉兰接出来，然后带她一起去农村工作，从此我俩再不分离了。
玉成听了，欢喜道：如此甚好！只是九妹跟了你去能做什么呢？她一不会做饭，二不会洗衣，会不会妨碍你工作？
六兄说哪里话？玉兰亦是人才，我岂会大材小用？国民政府讲究男女平等，听说武汉国民政府里就有不少女工作人员呢。
玉成连连说：太好了！你是个有心人，百事想得周到。九妹跟着你，我放心！
老友的赞美和支持，外公心里十分受用。他用力握了握玉成的手，又用力拥抱，然后才转身抱起那摞情书，挥手辞别老友，匆匆赶往武昌农讲所报到去了。
